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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然后变成一具尸体

与N不慌 与N
2024-09-06
11月中旬,我出差顺便回了趟家,准确来讲是回家所在的小县城。总共待了一周的时间,和学生时代的假期比起来很短,和痛苦的阈值比起来太长,我感受到久违的死志。
原来我所深系所眷恋所时常书写的原乡和家庭真的是物理结界,即便我怀揣着自以为的在外修炼完好的成年人心智踏进,也会瞬间理智崩塌,生命力退散,自觉缩回我躺了很多年的床上,做一具偶然回归的尸体。

怎么说,每次都能预料到痛苦的抵达,但也每次都会高估自己抵御或是消化痛苦的能力。

回家之前,我正好看完阿叉推荐给我的心理学书籍,《不原谅也没关系》,用作者的定义是“一部关于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识别与治疗的图谱”。阅读过程中我试图拆解自己的童年记忆。相较而言——至少在我自己的叙事里,我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创伤,自觉感受爱的能力超乎常人(很难溯源是被养成的还是一种天赋)。

书还是好书,在我的脑海中植入了许多可操作性的修复步骤和词汇。比如这两段:

「认知疗愈的目标是让大脑变得对自己更友好,其重点在于识别并消除童年时被灌输的破坏性想法和思维。此外,我们还需要学会选择健康且更准确的方式来看待和谈论自己。笼统而言,就是要改进我们向自己讲述自身痛苦的方式。

我们需要了解,糟糕的养育方式是如何造成我们心中难以磨灭的创伤的。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可以学着摆脱不公允的自责,转而指责父母糟糕的养育方式;还可以激励自己摆脱父母的影响,自由地规划自己的疗愈之旅,并为此建立对自己的绝对忠诚。这种忠诚会推动我们的认知疗愈进程,将我们的大脑解放出来,进而停止对自己许多正常特质的攻击。」

坦白来说,我痛苦的一大原因是我推翻了过去自己讲述爱的方式。叙事之间总是互相缠绕的,于是我没办法跳过爱的失落去谈如何改写我的痛苦。它们最好排着队一个一个来。

在回顾如何长大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外婆所在的这个大家庭对小孩就是很好的。我印象中,我自己包括所有比我小的小孩都在宠溺中长大,一种平均值般朴素的宠溺,未必指向丰盛的物资、精细分类的兴趣班和分秒不离娃的注意力。但是大人在意小孩,尽可能满足小孩,有余裕时制造一定的仪式感,这些已经让我没有什么缺失感。虽然当我长大,进入更大的世界,拥有很多在城市长大的好友后明白,对照之下我的童年理应是更贫瘠的,但我的记忆里的确享用过丰沛的爱。

回家这趟,家里长辈身体不好,前几天在医院和渔村往返。

到医院的第一个晚上,外公倚靠在床上,说自己这两天的情况。“中午吐了,之前觉得这次真的完了”之类,也展示他腿上因为艾灸贴而生的水泡,和疤痕。说他这次来住院前走不动路,眼睛也看不清。

不知道外公的身体萎缩到什么程度,只看套着衣物的躯壳像是缩水,如果没有照片辅助我已经无法召唤回记忆里强壮,有凸起的小肚腩的外公。

外公住的是大病房(8个床位左右),第一天去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床位空着。小姨用ipad架在小桌板上让外公外婆看电视,先是抗日剧,后来换成了潮剧。看着看着两个老人家开始打盹,外婆靠在椅子上,脑袋后仰嘴巴张开。两个老人都变得小小的。

在五姨家过夜,大姨和外婆在一间房睡觉,我自己睡觉。五姨在县城的房子是装修好除味后的新房子,还没怎么入住。外婆说录入五姨家房子的指纹时,试了很多只手都录不进去,最后只有小拇指可以。因为长年干活,其他手指的指纹都乱了。

睡觉前,我翻了好久柜子,找出新牙刷。赤脚踩着地板,外婆坐在茶水桌边抽烟,跟我说最侧的沙发可以放平成沙发床,我就去找按钮尝试,轻松的居家氛围。但并不是我对家庭的印象。

看外婆出现在商品房里甚至是一个叫我惊异的景象。好像我记忆中粗粝、原始,属于村庄的一切也被新鲜的房子框住。

洁净的,类出租房的一切是我离家之后所熟悉的,虽然我自以为对那样的生活并无眷恋,但真正回到家里,我立刻感受到原乡和家庭每时每秒给我的混乱冲击,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死志。

不知怎的,想到我在上小学的时候接过的零活。雇主是附近小学的校长,有很多菜园,雇高年级的小学生在周末的时候去帮他种地,印象中是播撒萝卜种子。难度系数不高,雇小学生干活应该也是因为量大(且没有雇童工的概念?当时的心态更像是又能和朋友一起又能赚到钱),工作内容是在准备好了的田垄里,松软的土壤里用手指戳洞,放蔬菜种子。可能有坐在田野上的时候,印象深刻的是打完一天的零工,我的屁股和大腿根攀爬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家里人说是田地太毒了,尤其是施过肥的土地。我的身体不适应那样的环境,即便我不过是隔着衣物,坐在那样的田地上,打了几小时工。

在父亲出轨并成为我家庭生活的重大事件之前,我很长时间都毋庸置疑地认为我是在爱里长大的,不只是父母之爱,更是来自父母双方两个庞大的家族的爱。但那是一种孩童的直觉,有时我会怀疑,群体的呵护或者像劳动一样的付出是爱吗?

我只是一颗面目模糊的种子,这颗种子和那颗种子没有分别。汲取营养并长大的同时,我也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辨识出土壤里的毒素。过程当然有些痛苦,还会产生一些多余的极端想法,我是在辨识毒素的过程中觉得乏力的。
求学、工作,出门在外,感觉自己像整个家族长出去的细枝,会被记挂,无须承重。一种理念上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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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老年痴呆晚期了。今天见过我才敢说是晚期,她认不出我是谁,即便我报上姓名。问我两个小孩去哪里了,指着平房顶说我看到你爷爷了,戴着个帽子,不知道怎么上去的。

我爷爷去世几年了。爷爷去世后几个儿子合计后找我姑姑来家里看护奶奶(陪住),奶奶几乎不出门,前两年就出现记不住事的症状,爱讲过去的事,但我五一回家时还没有到认不得人的程度。

今天下午去奶奶家,姑姑讲奶奶已经三天三夜不怎么睡觉,一直在说胡话。夜里她如果不应,我奶奶还会跑到她床边,跟她说房间里都是人快赶出去,还让我姑姑给她妈(奶奶的妈)留饭,说她妈放牛去了。

蛮吓人,相比之下认不出我倒还好,一直在念一些老一辈(我爸或者奶奶她们那一辈)的人的名字。“晚饭快好了,待会要喊你爷爷一起吃饭吗?可能得架个梯子上去找他。”听姑姑说话的时候奶奶也一直在说话,重复一些话,有时转头对我说,或是手指向院子里的虚空,天色将暗未暗。

奶奶眼里的我也不是我,听她重复的说辞半个多小时,我弄懂了她指的我爷爷是一个已经去世好几十年的和我隔了几辈的长辈。

跟堂哥发消息说了奶奶的症状,感觉大人们需要采取一些措施。哥哥打来视频,奶奶也认错人了,“这个人白白胖胖的,是我儿子吧”。一开始认成了我爸,后来又说出了三伯和二伯的名字。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小孩都还在上学。“那些孩子读书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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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经常遇到的问题是,找对象了没?工资多少?为什么回家?小姨说外公问我回家能报销吗?

第一天回到虾池边的房子里,睡前和妈妈聊天,然后妈妈刷抖音还是快手,看本地卖衣服、床单被罩的店家的视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肯定还是质问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了,但回看那已经是最平静的一晚。聊完天后妈妈回另一个房间睡觉,我不出声地痛哭,不停流泪。

我是在排毒吗?妈妈,我真的憎恨你作为闽南女性的一生。可又是这样的你哺育了我,我还没有办法消化并且扔掉这样的爱做一个去憎恨你和憎恨这一切的人。

我躺在我睡了很多年的床上,床单、毛毯、枕头和旁边的玩偶都是我熟悉的,年旧的桌子、衣柜、鞋架还有疫情封校那年我购买的书架都是我在这个房间里的遗迹,甚至还有许多我未拆封未阅读的书,但是我觉得痛苦。痛苦它无法自己缓解,于是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在还算清醒的时候。

我无法忍受家里畸形的平和,但讽刺的是我仿佛是这种生活里唯一的杂音。

每次坐车回虾池的房子,走最后一段路,看到坡道的尽头是海,心情都有些复杂,有时也许是雀跃和放松的。不远处阳光下的海波光粼粼,这次回家打了很多次照面。海于我而言自然而然地成为家庭、原乡的一部分,但也随着我对家庭的感受而发生变化,是无言地映照我的情绪的背景板,比家里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我抵达的心情。

虾池的工作在继续运转,妈妈说三个池子里放的虾苗前三天就吃不下粮,死去,于是整池整池地放掉。她说这叫玻璃苗。早上又从苗场运来新的虾苗,麻袋装,里头有四袋,虾苗活在水里——可想而知很重,看妈妈扛着站起来都有点颤颤巍巍,下台阶,沿着虾池边沿的小路走,不知道重复了多少趟。我试图帮忙,司机帮忙放了一袋到我的肩头,快要走到池子边的时候我就捱不住了。爸爸在池子里放下虾苗,解开袋口,从池子口往下拉麻袋,倒出透明的四小袋虾苗,用小刀扎破,放进池子里的水中。后来我帮忙解开袋子口,脚踩进下池子的一两节台阶,和爸爸做沉默的交接。

一个池子结束后,妈妈说她来就好,我回房间。躺下,看了会书,开始流泪。就这样一直躺到了傍晚。那两天我在看《女人的事》,刚刚生育的居住在北京的驻外记者和她雇佣的中国保姆,家务活,消失的女人,女人的事。

我在内心责备想要逃跑、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我躺在床上像一具已经失能的身体,下午我沉沉地睡过去。听到交谈声,再次醒来已经下午四点多。睡眠无法带走我,但好像让很尖锐的痛苦变钝了,还是流泪。
有时候我和妈妈独处,我们什么话也没说。感觉有什么横亘在我和妈妈之间,我没有办法说什么。但是妈妈,我能伤害的人只有你了。我在伤害自己的同时只能伤害你了。
那一周里其实有一半的时间和朋友在一起,也谈论痛苦,但又好像可以抽身了。后来我想,可能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可以使用我的在外人格,或是成人人格,那让我轻松一些。回家除了流泪、在不同的客厅坐着,更多的时候我都在睡觉。好像哭到头昏昏沉沉的时候就拥有了一睡不醒的能力。我在床上待的时间最久,有时候在看书,但看着看着就昏迷。

仿佛在为自己制造记忆里缺席的童年创伤,然后僵在原地,做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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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前的晚餐,在舅妈家聚餐。妈妈没来一起吃饭。小舅妈催我叫妈妈来一起吃饭,我说她不来了。但小舅、大舅妈又分别打电话问了妈妈。在大家庭里生活可能就是这样的,总有人想得更周到或者做得更周到,日子吵吵闹闹的总能往下过。绑定好的生活,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运行模式。

和外公外婆一起在客厅坐着时,外婆的手机经常响,大多数时候是大姨打来问外公状况的。和自己的生活对比会发现大家庭的生活(或者是一种更传统的“家庭生活”)为人设计好了生活/人际的多个端口,于是人可能会习惯性地注意到不同人的需求(虽然多数时候总是女性注意到),人也会及时地在日常生活中得到他人的反馈。

离家的这些年里,我留下的唯一端口是妈妈。每次回家都能发现,妈妈会及时地向外公外婆乃至舅妈、阿姨她们同步我的近况。毕业后的在外生活,我迁徙,不在某地做长时间的停留,养猫做自己的家人,交不少朋友,但只是和许多人建立不稳定的联结。

我是看起来仿佛已经走到末端的城市化进程中继续大踏步从乡村迈向城市的一代,在并不上行的社会节奏里对城市生活或者未来怀揣较少的期待,只是停留在旧的家庭秩序和城市中产生活方式之间的飞地里,想象一种自己为自己兜底,无须对任何人负责的生活。读书的时候我管自己的生活叫「空中楼阁」。现在这个空中楼阁进化为自己做饭、自己打扫的出租屋。

事实上,我似乎也排斥洁净的地板,害怕我一人构建的空荡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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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回家了,看上去像喝了酒,一到家就烧水准备在院子里泡茶,不进客厅。我跟出去,在院子里喝他泡的茶。

我看他沉默地抽烟,盯着他的脸,觉得我们确实不认识彼此。最后他留下一句早点睡就逃到房间了,好没用的男人。我扔了一个茶杯,没碎。又扔了第二个,碎了。拿东西砸,让它们碎得更多。但也是一种很和缓的破碎。妈妈听到声音出来,看我把茶杯的碎片扫好。

洗完澡后,发现妈妈抱着个枕头坐在床尾,说今晚和我睡。

我们说话总是互不投机,总是给不了彼此想要的东西,总是在我回家的时候目睹或者创造更多的痛苦。然后躺上床,我将脚伸到妈妈腿上取暖,妈妈说你脚好冰,比我还冰。小年轻怎么这样,我现在的岁数刚好是你的两倍。

家里算虚岁,我虚岁26,妈妈虚岁52。她26岁那年生了我。

心真的会碎掉,感觉就是在高浓度的痛苦里穿行,失去成年人应该有的神智。

很快就听到了妈妈的鼾声。妈妈你身体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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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就要离开,感觉在和好朋友待一起的过程中力气一点点恢复。
父母所在的家庭像一滩让我动弹不得的烂泥。外婆所在的更大一点的家庭曾是我记忆中的温床,但已经发现长大后与之联结的线是细而脆的。而不管什么时候回家好像总能见上面的好朋友更像界碑,为我提供情绪坠底的打捞,让我重新确认我的确是好好地长大了,其实在那些年里并没有受到过什么不好的对待。

作为小孩时得到过朴素的爱意,学生时代的很多年里都凭借直觉在识别和寻找我喜爱的朋友们。在将爱作为一个学习课题之前我应该已经潜移默化地学会它的一部分,并使用了好些年——给予爱,珍视爱,被爱。一开始就说过了,在感受爱这件事上天赋异禀,我担心的只是我所以为的比它真正的要多。

但爱是直觉还是一种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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